『不過……我記得,襄陽之前,不是隻有兩道甕城麼?』
廖化皺眉說道。
廖化之前到過襄陽,隻不過當時他是流民當中的一員,所以並不允許進入襄陽的內城。就算是和城內的人進行交易,也都是在甕城區域,所以他記憶當中的襄陽隻有兩個甕城。
這已經算是很離譜了,畢竟在很多地方,連一個甕城都沒有的縣城城池,也是常見的。
一般軍事要地,多加一層的甕城,也是正常,但是兩道甕城,就就已經是超額配置了,結果當下龐山民拿出來的襄陽最新的布防圖顯示,襄陽城的甕城竟然是三層。
就連樊城也是兩層的甕城配置……
『曹氏來了之後,多加了一層……』龐山民指了指布防圖上的位置,說道,『從這裡到這裡,是新加的……原本這裡是馬牆,現在改成了甕城……新馬牆被挪到了這裡……』
『嗯……』廖化皺眉,『使君之意是這襄陽內部的防禦,也有可能被改動了?』
龐山民看了廖化一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對於李典和廖化來說,有這一張襄陽布防圖,簡直就是憂喜摻半。喜的是可以有針對性的在戰前進行準備,憂的是這布防圖也有缺陷,而且最為關鍵的問題是襄陽城的這外殼,實在是太厚了。
三層的甕城,好吧,兩層半。
就算是最外層的這個甕城是用馬牆改建的,不管是在厚度還是在堅固度上都和內層的甕城有所欠缺,但即便是如此,這些甕城依舊是讓廖化和李典頭疼的問題。
『不僅如此,襄陽在城頭上還設立了一種……類似倒錐的東西……』龐山民也是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乾脆拿起一旁的紙筆,畫了起來。
『這是什麼?』李典看著,也是覺得心中發寒。
龐山民指點了一下,『這是在城頭上加裝的東西……』
這是類似於後世防洪堤的多重錐形體,就像是在城牆上端無形當中生出了許多的小牙齒。
隻是一眼看過去,廖化和李典就明白了這東西的用處。
進攻城池,想要突進內城,要麼就是從城門攻進去,要麼就是用雲梯等手段,從城牆登上去。
而這玩意,顯然就是為了防止雲梯直接搭靠在城頭上所設的。
即便是將雲梯或是其他登城工具搭上了襄陽城頭,還間隔著這些錐形體,要兵卒攀爬過這些錐形體之後,才能進行有效的登城作戰。
廖化和李典相信,曹軍絕對不會光隻是物理上進行隔斷,甚至還有可能在這些錐形體上做點手腳。
比如塗抹上一層火油……
『可惜了……』李典低聲說道,『若是前些時日沒遇大雨……火藥多少還能留存一些……』
廖化也沉默著。
之前他還想著要省著點用,結果一場大雨,再加上被曹仁襲擊,就算是有存貨也進了水,基本上等同於廢物了。
龐山民看了看廖化,又看了看李典,也沉默下來。
沒有火藥,想要攻打這樣的雄城,確實是有些難辦了啊……
……
……
太興十年,四月。
幽州在經過了戰火和侵襲之後,又重新迎來了遲到的春天。
所有的遲到,都僅僅是給生者一點苟活的希望,對於亡者毫無意義。
但是對於幽州的幸存者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安寧祥和了。
新的莊禾被種了下去,緊急調運而來的種子並不多,也不清楚種出來的效果會怎樣,但是至少這些幸存者可以期待著秋天的收獲了,就有了活下去的奔頭。
趙雲坐在薊縣的府衙之中,串流不息的軍校和小吏沿著回廊來了又去。
從日中到西斜,往來的人流終於是稀薄了下來。
趙雲緩緩的站起身來,感覺比在戰場上搏殺了一整天都還要疲憊。
辛毗比趙雲還要更忙更累。
管理民眾百姓,要比管理軍隊繁瑣得更多。
軍隊裡麵,軍令就是軍令,沒有為什麼,而在百姓民眾之中,即便是講了為什麼,還是會有人繼續問為什麼。
這是好事,但也是壞事。
趙雲活動了一下身體,回想了一下今天批複的行文。
幽州的災後重建已經從初期進入到了中期,基礎的生存需求得到了解決之後,就是溫飽的問題。雖然說現在的幽州百姓民眾還沒有對於每天高強度的勞作有什麼意見,但是趙雲覺得這樣的狀態持續不了多久……
因為現在已經出現了普通百姓之中的一些問題。
燈火初上。
趙雲揉了揉酸脹的眉心,回頭看看,自己案幾上堆積的簡牘,似乎也沒有比昨天減少多少。
趙雲走到了旁廳,看著同樣臉色疲憊的辛毗。
辛毗之處的竹簡木牘,比趙雲之處的還要更多。不管大小事情都要先經過辛毗的篩選,然後一些重要緊急的事項才是遞送到趙雲之處,那些瑣碎的事情,則是在辛毗這裡先處理了。否則全部都遞送給趙雲,就算是趙雲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
『大都護。』
辛毗臉色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
『軍師。』趙雲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說出來,但是很快,趙雲說道,『軍師……這幾日來,多有上報幽州百姓不守規則,不遵號令之事……』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在幽州沒有秩序的時候,所有百姓民眾都渴望著秩序的重新恢複。可是真等秩序恢複之後,又會有極少部分的一些人,去破壞秩序,來獲取自己的利益。
而且還有不少是普通的幽州百姓……
他們不是為了反抗什麼,也不是對於驃騎軍有什麼不滿,而是近乎於本能的在……
『偷竊』。
這種現象,不僅是在幽州,甚至古今中外,都是常見。
比如排隊過紅綠燈,隻要隊伍一長,必然就有人想要插隊。單行道的車流擁堵,必然就有人想要去另外一條車道逆行。幾百的美食,上千上萬的奢侈品說買就買,但是花十塊停車費都會噴……
這是刻在基因裡麵的問題,不會因為環境的變化,就會有什麼改變。
『大都護,』辛毗的聲音帶著沙啞,打破了略顯沉悶的空氣,『今日又有三處裡正來報,分發粟米時,數人反複插隊,推搡老弱,雖被嗬斥住,卻無人肯認,反汙旁人。更有田間巡查,發現幾處新種禾苗被偷偷拔去,量雖不大,卻顯人心浮動,規矩漸弛。若欲止之,當用嚴律。』
趙雲沉聲道:『軍師所言,正某所憂。嚴刑峻法,可震懾一時。然你我皆知,幽州初定,百廢待興,軍卒有限,豈能遍布鄉野阡陌,日夜看守?今日抓了張三,明日李四又犯。長此以往,非但耗費軍力,更易激起民怨,反失民心。』
辛毗沉吟片刻,『那麼,征辟幽州冀州士族子弟,以彌所用?』
『那些幽州冀州士族子弟……』趙雲頓了頓,眉頭緊鎖,『確能分擔瑣務,然其心思難測,本地盤根錯節,用之須慎,防之亦需力。監管他們,又是一重負擔,未必真能杜絕此等微末之弊。』
辛毗微微頷首,趙雲所慮,他早已思量再三。他身體微微前傾,燭光在他眼中跳躍,閃爍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智慧光芒:『將軍所言極是。嚴懲如揚湯止沸,士族如雙刃之劍。然則,卑職尚有一計,或可另辟蹊徑。』
『哦?』趙雲目光炯炯,『佐治速速道來。』
『請用烏桓人、鮮卑人。』
辛毗一字一頓。
趙雲聞言,一時難以理解,『烏桓?鮮卑?佐治何意?彼等不通農桑,不識文字,更不懂我漢家禮法規矩,如何能擔此任?豈非更添混亂?』
『將軍,』辛毗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笑意,『正是因為他們「不懂」!』
他站起身,在略顯狹窄的廳堂內踱了兩步,聲音低沉卻清晰,『他們不懂何為「鄉裡情麵」,也不清楚「法不責眾」的彎彎繞繞。他們眼中,隻有最直白的命令——比如,「排隊,先到者先得」,「田裡青苗,一株不可擅動」。他們更不懂「人情世故」,不會因幾句狡辯、幾滴眼淚就動搖。在他們看來,規矩就是規矩,破了規矩,就該受罰,如同草原上觸犯頭領的威嚴,輕則鞭笞,重則驅離。』
『更重要的是,他們野蠻,不通經文!隻服強者!』辛毗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著趙雲,『將軍所憂慮,不正是需要一種無需太多解釋、無需時刻盯著、卻能讓百姓心生忌憚的「規矩」執行者嗎?這些人正可用之!』
辛毗繼續說道,『且令烏桓,鮮卑等人,持械立於物資發放點,不需言語,隻需冷眼肅立,那插隊推搡者,自然就會退縮。讓他們跟著小吏巡視田間地頭,不懂農事無妨,隻需認得「不可擅動」的標記,凡有可疑蹤跡,即刻拿下,交由小吏或軍法處置。他們不會徇私,因為他們與本地百姓毫無瓜葛,甚至因舊怨而天然疏離。』
趙雲沉默了。
不是烏桓人,鮮卑人就能比漢人多牛逼,而是這些漢化的烏桓騎兵,鮮卑騎兵已經習慣了執行軍令!
漢人軍校同樣也執行軍令,可是遇到那些撒潑打滾的百姓,卻心軟了。
好人啊,都有軟肋,活該被槍指著。
『此法……倒是新奇。』趙雲緩緩開口,眼中疑慮未消,『不過,如何確保他們不濫用武力?如何讓他們準確理解我們的「規矩」?又如何在百姓眼中,不激起「胡虜欺壓漢民」的怨恨?』
『大都護所慮周全。』辛毗顯然早有考慮,『其一,嚴令在先:隻負責「看見」和「製止」,具體裁斷與處罰,必須交由我們指定的小吏或軍官執行,烏桓鮮卑等不得私刑。其二,挑選通曉簡單漢話、性情相對沉穩的烏桓鮮卑小頭目帶隊,由我們的人反複灌輸幾條核心禁令,用最直白的動作和符號教導。其三,明示幽州百姓,此乃維持秩序、保護公產之臨時舉措,凡守規者,皆得其利;違規者,無論漢胡,同受其罰。並承諾,待秩序穩固,此法即止。』
趙雲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府衙外稀疏的燈火和更遠處沉寂的黑暗。
幽州的初夏,依舊不免還有些寒意。
人心也如這初夏的土地,需要穩固的藩籬才能讓新苗安然生長。
辛毗的計策,看似荒誕,細想之下,卻像一把冰冷的、不帶任何情緒的尺子,強行去丈量那些混亂的角落,讓這些貪便宜者,得到應有的懲罰,明白犯錯的代價。
『善!』
趙雲猛地轉身,眼中閃過決斷,『就依佐治之策!明日,你便從歸附的烏桓部眾中,挑選百名精壯可靠者,由你親自訓導,申明禁令,刻不容緩!先從薊縣周邊的幾個物資點和重點田畝開始試行。告訴那些小頭目,他們的眼睛就是規矩,他們的手就是籬笆!但若敢越界妄為,軍法無情!』
『卑職遵命!』
辛毗躬身領命。
翌日清晨,薊縣城西最大的粟米發放點。
往日裡,這裡總是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對糧食的渴望。
長長的隊伍像一條不安分的蛇,總有人試圖悄悄蠕動向前,推搡、抱怨、甚至小小的咒罵聲此起彼伏。
維持秩序的幾個本地小吏聲嘶力竭,卻常常顧此失彼,急得滿頭大汗。
今日,氣氛截然不同。
十個烏桓漢子,在辛毗親自指定的百夫長骨力乾的帶領下,如同十尊鐵鑄的雕像,分散站在隊伍兩側和入口處。
他們沒有穿鎧甲,隻穿著樸素的皮襖,腰間的戰刀並未出鞘,但那粗糙的手掌按在刀柄上的姿勢,以及他們沉默掃視人群時那毫無溫度的目光,本身就形成了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骨力乾是一個麵色黝黑、眼神如岩石般冷硬的中年漢子。他不認識這些排隊的漢民,所以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他是來執行任務的,由大都護和軍師下發的任務。
骨力乾在辛毗派來的通譯陪同下,用生硬的、夾雜著胡音的漢話,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吼了一遍核心規矩:『排隊!不動!亂動,抓!罰!』
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
他指了指地上辛毗命人臨時畫出的、相隔一步的白色標記線,又做了個強有力的『禁止』手勢。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比往日小吏三令五申的高呼都有效。
竊竊私語聲消失了,連孩子的哭鬨都被母親死死捂住。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驚疑、畏懼,甚至一絲被冒犯的憤怒,聚焦在這些陌生的異族麵孔上。
一個身材矮壯、眼神閃爍的漢子,大概是往日裡慣於鑽空子的,仗著自己站在隊伍中段,前麵又擋著個老人,便想故技重施,悄悄往前擠了半步,試圖插到老人前麵。他的動作很隱蔽,自以為無人察覺。
然而,站在他側後方的一名年輕烏桓戰士,眼神像鷹隼鎖定了獵物。他甚至沒有出聲嗬斥,身形如豹子般迅捷地一步跨出,蒲扇般的大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抓住了那漢子後頸的衣領。那漢子隻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大力傳來,驚呼都來不及出口,整個人就被像拎小雞一樣淩空提起,然後被毫不客氣地丟出了隊伍,重重摔在隊伍旁的空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啊呀,我的腰!我……你……』
漢子又驚又怒,躺在地上揉著腰,似乎想理論些什麼。
骨力乾冰冷的目光掃了過來,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動。
那漢子接觸到那毫無人類情感的眼神,又瞥見周圍其他烏桓戰士同樣漠然、如同看牲口般的注視,滿腔的怒火和狡辯瞬間被凍結在喉嚨裡,化作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終在無數道複雜目光的注視下,灰溜溜地爬起來,自覺地走到了隊伍的最末尾,低著頭,再不敢看任何人一眼。
整個發放點格外安靜。
隻有小吏唱名、量米的聲音,以及百姓依次上前、默默領取的口袋摩擦聲。
那條蜿蜒的隊伍,從未如此筆直、安靜、秩序井然。
不遠處的田埂上,幾個被派去巡視的烏桓戰士,正跟著一個老農模樣的小吏行走。他們聽不懂小吏絮絮叨叨講解的農時和蟲害,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每一壟新苗。
當巡查到一處田畝之處,陡然發現了一處田畝的界限被破壞了。
烏桓戰士立刻抓來了那侵占田畝的一家人,連那家人的小孩都提在手上拖到了地頭上,看著家人接受懲罰。
小孩嚇得哇哇大哭,但是烏桓戰士的手卻沒有抖一下,該抽的鞭子一下都沒少。
消息像風一樣在薊縣周邊傳開,胡虜凶狠!不講『道理』!
但……
真的沒人敢再亂插隊了,就連田裡莊禾和田埂界限,似乎也安分了許多。
府衙內,辛毗聽著第一批回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這冰冷的『規矩』,效果立竿見影,但冰冷的尺子劃過後留下的痕跡,是敬畏,還是更深的裂痕?這把尺子,又能用多久?他看著地圖上廣袤的幽州,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
趙雲的眉頭,或許能暫時舒展一些,但更多,更深遠的憂慮,也許才剛剛浮出水麵。
www.4e54.icu。m.4e54.icu